文/蕴酱子
2020年11月30日,家住日本东京都町田市的一名六年级女孩,留下一封抱怨校园欺凌的遗书,在家中自杀。随后,她的父母在学校为每位学生配备的平板电脑上发现了端倪。
为了加快数字化教学进程、方便学生学习,女孩所在的小学从2019年起为所有在校学生配备了平板电脑。设备设有聊天功能,起初是为了让学生们可以在课堂上自由发表意见,可自投入使用起来,这一功能逐渐变了味。
女孩的父母回忆,欺凌大概是从2020年9月开始的——他们在女儿的平板电脑上发现了许多来自同学的消息,里面充斥着“恶心”、“麻烦”、“去死”等恶性字眼。
一开始,学校方面并不承认这起自杀与校园欺凌有关,但随着平板电脑里的消息记录不断恢复,加上学生的证词,町田市教委终于在今年三月认定“校园网络欺凌”的确是导致该女孩自杀的原因之一。
图片:CFP
2013年,日本《反欺凌措施促进法》生效,此后6年,欺凌案件持续数量逐年增长,直到2020年才迎来首次下降。文部科学省的官员表示,这是因为新冠疫情减少了学生们之间的接触。但另一方面,网络欺凌案件的数量却创下新高。
根据日本文部科学省的调查结果,2020年,利用电脑和智能手机进行辱骂和骚扰的案件共有18870起,是自2006年纳入调查以来的最高值,比2015年的数字9187起,翻了一倍,与2019年相比增长了5.3%;其中,发生在小学的网络欺凌案件数量增加了1.3倍,占总数的1.8%,初中与 案件则分别占比10.7%和19.8%。
网络欺凌问题也成为了日本中小学自杀人数飙升的原因之一。2020年,中小学生自杀人数创下自1974年文部科学省开始相关统计调查以来的最高水平:小学生7人、初中生103人、 生305人。
网络欺凌的激增,让人们将问题矛头指向了中央政府近两年新出台的GIGASchool战略。
GIGA,即“GlobalandInnovationGatewayforAll”(“全民全球和创新之路”),是2011年日本文部科学省的一项教育政策,旨在向全国公立中小学的学生分发个人平板电脑或电脑,帮助他们学习,以应对社会的飞速变化。该计划从2019年开始,预计用五年时间逐步完善硬件环境。然而,随着2020年新冠疫情逐步蔓延,在线教学的需求大幅增加,引进平板电脑的时间表被大大提前。
截至今年7月底,全国96.1%的公立小学和96.5%的公立初中已经开始使用平板电脑。其中,前述女孩自杀的小学,已于2020年完成全校学生的平板配备,是认真实施的“GIGASchool”的范例院校。
然而,这个旨在通过网络促进学生与老师、学生与学生间交流的设备,却引发了诸多麻烦。
第一个麻烦是“随心所欲地聊天”。由于每个人都持有平板,且可以随时在课堂上进行线上讨论,原本的教学秩序开始变得混乱。一名在东京一所公立小学教书的男老师向日本《朝日新闻》透露,自从有了平板,他经常发现整个班的学生都在线上群组里聊天。
据这名老师介绍,学生们会在群组里发布大量图片和文字,导致平板的消息通知声响个不停:有时候会出现“烦人”、“讨厌”等字眼;有时候是“对,我想到了”之类的自夸、炫耀观点类的消息;更会在发现别人错误时发出“草”字(日语中意为嘲笑)的消息……
2021年10月25日,日本横滨,在当地一所小学课堂上,小学生通过操作平板电脑来控制通信机器人图片:CFP
不过,相比于群组,老师往往更担心平板的私聊功能:“有些大人看不到的地方正在发生一些事,比如学生之间的私聊。如果我们不在问题出现时及时进行讨论和引导,(学生的在线互动)将很快变成破坏性的。”
该老师还表示,他已经告诫了自己班里的学生要注意用语和态度,但学校教导员明确表示,虽然学校可以在一部分课程上限制学生使用平板,但没有当地政府的许可,学校无法检查学生的使用记录,一旦有严重的欺凌或者自杀等恶性事件发生,责任只能被追溯到网站,这对学校而言也是一种情感和工作上负担。
过于自由的聊天模式,也是许多家长的担忧所在。日本《周刊现代》采访的一名初中生家长表示,她很担心平板的滥用会影响课堂:“我上初中的儿子告诉我,有些学生在聊天室里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甚至在上课时也是如此。一些学生肆意进行屏幕共享,分享与课程无关的偶像网站。”《周刊现代》的报道还称,有时候平板的话筒和相机一直处于打开状态,学生几乎可以为所欲为,要是教师没准备好如何处理,那课堂将无比混乱。东京的一名17岁的 女生也曾告诉《雅虎新闻》:“上课时,你可以随意使用学校分发的终端,避开老师和朋友聊天。我以前就这么做过,但我不记得是否清理了历史。”
2021年7月,政府就GIGASchool战略对家长和教师进行了问卷调查,在4万2千名受访者中,有23.2%表示担心“平板会被学生用于学习以外的地方”——文部科学省也确实并没有禁止学生在课外时间使用平板进行社交或是观看视频。
一名学生在通过平板电脑学习编程图片:CFP
这种松散的平板管理政策,更导致了GIGASchool战略的另一个问题——助长网络欺凌。
前述町田市小学生自杀一案里,女孩的父亲在今年9月13日的新闻发布会上,明确指责了学校管理平板的草率,称这是他女儿被欺凌的温床,“学校允许学生把平板带回家,也把欺凌带回了家”,即使是“睡觉的时候,欺凌也存在”。
此外,学生平板的账号与密码,也存在保密度不够的问题。女孩父亲表示,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平板ID,它由学生所属年级、学号等信息组合而成,但所有ID的初始激活密码都是123456789,且大多数学生没有在后期进行修改,而这很可能导致了学生账号的滥用和冒用。
在町田市的案子中,女孩父亲根据平板上留下的消息对女孩的同学们进行了走访调查,结果出现了多份抱怨“自己被冒用”的证词。针对自己账号发出的消息,不少同学表示“自己没有写,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平板上”、“自己曾经写过的话莫名消失了”等等。
学生们在利用平板电脑进行学习图片:CFP
对此,女孩父亲坚持认为,学校平板账号的冒用的情况很猖獗,因为学生可以轻松猜测其他人的ID,这也要归咎于学校对于账号信息的松散管理。随后,町田市教育委员会的成员承认了这一管理疏漏。
这样的事情并非这一所学校的特例。《东京新闻》在今年10月向东京都各区教育委员会发放的有关“GIGASchool”的调查结果显示,很多学校的老师都发现了账号冒用、网络欺凌的现象:一些账号会发布对儿童不友好的文字或视频;有学生故意发送一些恶性文字和绘图,因为他知道班里的某一个学生非常不喜欢这些消息;在线上课程的讨论中,出现以“自由意见”为名的恶意评论;学生对自己提交的不符合要求的作业表示毫不知情……
在东京之外,悲剧也在发生:2021年3月,警方发现了一名未成年女性尸体,她是家住北海道旭川市的一名初二学生,在平板上因为自己的照片和其他同学发生争执,随后失踪。
在另一所学校,一名40多岁的家长发现自己的孩子在班级群聊里被匿名辱骂“去死”。她立刻联系了班主任,要求所有人停止使用平板,直到找出罪魁祸首:“(我的孩子)才上三年级,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
一名小学生在站台等车图片:CFP
2021年3月,在町田市小学生自杀案发生后半年,该案被定性为“校园网络欺凌”。而这让日本全国正在践行“GIGASchool”的学校更为警惕,纷纷加强网络欺凌欺凌预防政策。
2020年6月,三重县教委开发了防欺凌APP“Netmieru”。这意味着,人们在社交网站上发现欺凌或恶意消息时,可以拍照并发布到Netmieru上面,三重县教委则会根据具体情况,与警方、学校合作,以保护受害者。
截至今年9月中旬,三重县公开了约290起欺凌案件,其中有90起涉及学生。该项目负责人向《朝日新闻》表示,他们希望在分发给学生们的平板上也安装这个APP,“这样学生就会意识到有人在看他们发的那些恶意消息,从而防止欺凌行为发生。”
在东京都涉谷区,学校将平板的账号登陆改为了人脸识别;品川区的学校限制了平板的聊天与SNS功能,让学生无法直接在网上交流;葛饰区则单独向学生发放账号和密码,禁止他们未经允许随意更改。
据《朝日新闻》报道,关西地区部分城市也禁止了学生间的聊天功能。负责人表示,目前学生依旧可以对老师发布的内容发表评论,但评论会受到老师检查,以免出现与课堂无关的评论。在九州地区,许多学校也将平板的聊天功能权限的开启权交予了教师,一般只会在上课的时候使用。
兵库县芦屋市的一所学校里,老师在使用平板电脑进行教学图片:Okinawatimes
为了进一步防止网络欺凌,中央和地方政府也加强了搜查与咨询服务。科学文部省设置了24小时热线电话,学生还可以通过LINEAPP或电子邮件寻求帮助。同时还打算在平板电脑里安装与该咨询服务相关联的APP,以便学生们及时进行求助。
而东京都政府则强化了名为“Kotaeru”的年轻人咨询服务,去年一年就收到了2822个咨询,其中243个都与网络欺凌有关。有学生在Kotaeru的官网上发文章表达了自己被欺凌的痛苦:“在我的同学群里,有人指名道姓地说我坏话,如果我不回应,他们就会接着欺负我。”
不过,在一些教师看来,GIGASchool战略也并非一无是处。
东京的一名资深小学老师就曾向《雅虎新闻》表示,小孩子们对电脑和平板的接受、学习程度非常之快,他们对这些设备的使用经常会出乎老师们的预料,这些情况有好有坏。但“过度限制平板的使用会削弱数字化教学在整体教育环境中的好处。”GIGASchool西日本地区的负责人也认为,使用平板是学习的必要功能,如交流关于课外活动的想法,或是在图书馆和教室搞研究时进行的信息交流。
图片:CFP
一名小学生家长也向《周刊现代》表示,他觉得平板对孩子的学习帮助很大,“我女儿很喜欢她的同学,还会因为假期无法去学校而不开心。暑假结束后,学校让他们上两周网课,一开始我还很担心她(会因为只能上网课而郁闷)。不过有了平板就不同了,她能在网上和朋友进行交流,也能专注学习,最后她精力充沛地回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