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溪源
假如你北大毕业后，去摆个猪肉摊，卖猪肉，你的家人、亲戚、朋友，会不会把你怼死？
答案很肯定，即使怼不死，也会成为笑话。
生活中，就有这么一个例子。
2003年，记者突然造访一家肉店，追着屠夫问：“您北大毕业，在这儿卖肉，将来有什么打算吗？”屠夫躲着镜头，尴尬地回道：“没什么打算，生活由不得我。”
2013年，屠夫回北大演讲，张口一句给母校抹了黑，惹怒了全国网友，掀起一片声讨。
三年后，屠夫参加农展会。他的展位上，一边是猪肉产品，一边是他刚刚出版的自传。如此“奇观”引得不少人驻足。
这名屠夫就是陆步轩，他的事迹曾引发全国关注。如今热度散去，他近况如何呢？这些年他都经历了什么？
1966年，陆步轩生于陕西省长安县一个农民家庭。母亲早逝，父亲整日舍命似地奔忙，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才勉强能养活这个家。
父亲是个文盲，却十分向往文化人的生活。他知道，这些人都端铁碗，吃皇粮，衣食无忧。为了让陆步轩摆脱穷苦的命运，将来能端上铁饭碗，他决心供孩子读书。
入学后，陆步轩发奋苦读，门门成绩皆是优秀，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他也下定决心：跳出这穷苦的村庄，做个有出息的人，衣锦还乡。
正当他认为自己即将鲤鱼跃龙门时，孰料，他这一跃，竟重重摔在了地上。
高考失利，陆步轩只考取了当地一所普通院校。尽管父亲对此颇感欣慰，但陆步轩难以接受这个结果。他一心想走出山沟，选择了复读。
复读的一年甚为艰辛。陆步轩夜以继日地学习，片刻不敢离开书桌，往往累到酣眠在书卷之上。
功夫不负有心人，1985年，陆步轩作为长安区文科状元，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入学时，他在北大校门前拍了张照片。
照片上，他戴一副眼镜，高举右手，做出胜利的手势，意气风发。此刻，他觉得自己是个文化人。
在北大求学的岁月里，陆步轩丝毫不敢放松。自己与身边同学的差距，时刻刺激着这个山里娃。他很少与人交流，总是独自泡在图书馆，如痴如醉地学习。
陆步轩常常想，自己将来定能在京师皇城一展鸿鹄之志，光宗耀祖。却不想，迎接他的，是半生的辛劳。
1989年，陆步轩从北大毕业。那一年，毕业生的工作分配都不算好，可陆步轩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发回原籍。接到分配通知时，他心里五味杂陈。
去人事局报道的路上，陆步轩不禁回忆起，当初乡党们敲锣打鼓送自己进京的场景。如今，在同样的地方，却只有他孤零零一人。
所谓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人事局根本没把他这个北大毕业生放在眼里，给他安排的工作，不仅环境恶劣，还不对专业。
陆步轩觉得屈才，委婉地表示抗议。结果，对方甩来一个白眼，冷冰冰地说：“那你自己联系吧。”
无奈之下，陆步轩只得托人找关系。几经周折，好话说尽，才在市里“谋到了”份有编制的工作。然而，当他兴冲冲地去上任时，却被告知，自己的位置被顶掉了。
顶替他的人，竟只有中专文凭。多年以后，陆步轩才了解到，原来对方的关系比他的更硬。
不得已，陆步轩接受了人事局的安排，来到一个几近停产的国企。全厂一百余名职工，上班的仅二十多人，且只是打牌度日。
厂里的工作很清闲，可陆步轩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每当无事可做时，他就会想起父亲，想起北大的时光，想起自己的理想。
干了一段时间后，他还是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遂找到主管单位，商量能否调任。这一次，他遇到了自己的伯乐。县计委主任看中了他北大毕业生的头衔，把他调到了自己身边。
陆步轩终于端上了铁饭碗，从事喜欢的文书工作。生活进入正轨，他的脸上开始浮现笑容。
可是陆步轩没有料到，恰恰是他的伯乐，断送了他的前程。
计委主任犯了事，被抓进去了。
虽说此事与陆步轩毫不相关，但单位流言四起。诬陷、中伤的话一齐向他袭来，令他不堪重负。无奈之下，他只好弃政从商。
为了凑出启动金，他向亲友借款。得知他要下海，大家都对他的勇气表示钦佩。没有人知道，他是苦苦挣扎无果后，被生活逼着跳海的。
从商之后，陆步轩还是背字不断。他办化工厂，赶上国家治理环境，开矿山，遇上煤价下跌。忙忙碌碌几年，背了一身债不说，还把自己搞成了孤家寡人。
又一次创业失败后，妻子和他大吵一架，收拾行李离开了。临走前，妻子告诉陆步轩，当初就是看上他的文凭才结婚的，没想到他这么没用。
诸多的不如意终究击垮了陆步轩的意志。他像当初厂里的工人一样，过起了浑浑噩噩的日子。他每天拿烟当饭，拿酒当水，活动范围仅限家和棋牌室。
陆步轩迷上了打麻将，在他看来，麻将的规则比社会的规则公平得多。他选择了逃避，在酒后的昏睡中麻痹自己。可每到清醒时，就头痛欲裂，空虚无助。
如此颓靡了一年多，家人实在看不下去，为他说了门亲，指望他成家后能振作起来。
女方也来自农村，为人勤恳朴实。嫁过来后任劳任怨，原本凌乱不堪的家变得井井有条。看着勤劳的妻子，出于责任抑或是良心不安，陆步轩决定再拼一把。
妻子建议他开家肉铺，投入少，回报快。可陆步轩犹豫了。他一直自诩文化人，从未想过做杀猪宰羊的营生。
可转念一想，如今已是这般处境，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卖肉总好过混日子。内心挣扎一番后，陆步轩咬牙答应了。
肉铺开张前夕，妻子问他店名取什么。他扶了扶眼镜说：“就叫眼镜肉店吧。”眼镜二字，是他唯一能保留的文化人印记。
初入这行，一切显得极不自然。陆步轩端坐铺位后，赤膊光腿，披着围裙，鼻梁上架副眼镜。他浑身上下的斯文气息，与肉铺的景象格格不入，令人忍俊不禁。
三平米的摊位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肉块，到处是油污血渍，浓浓的血腥味让人阵阵作呕。
平时陪伴他的，只有案板上怎么也赶不走的苍蝇。夜里睡觉，面对满墙挂着的猪肉，他成宿做噩梦。
生活上的压力还能忍受，最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心理上的落差。
当年文科状元的名声犹在，光临的主顾都知道他是北大毕业的。每每看到顾客投过来的眼神，他就心里一咯噔，默默低下头，无所适从。从那眼神里，他看到了不解、鄙夷以及居高临下的怜悯。
有一次，一家人来买肉。家长指着陆步轩对孩子说：“你要好好学习，考好大学，像这个叔叔一样上北大。”孩子一脸不屑，不耐烦地说道：“上北大又怎样，还不是卖肉。”
家长看了一眼陆步轩，尴尬地笑了笑。陆步轩礼貌地扯出个微笑，内心却泛起一阵苦涩。
从那天起，他便很少抬头看顾客，也不去听那些闲言碎语。他专心致志地杀猪切肉，不再想那个遥远的理想，不再理会自己可悲的尊严。遇上不认识自己的，他干脆说自己是文盲。
原来曾经的辉煌，只是落魄时最为可笑的段子。
日复一日的工作里，陆步轩不知不觉练就了一手好刀工。他切肉时，颇有庖丁解牛之感，一套工序行云流水，让人不禁叫一声“好把式”。
陆步轩卖的肉，足斤足两，肥瘦均匀，深受好评。眼镜肉店的名声越闯越响，陆步轩也开始重新面对顾客。他发现，顾客的目光里多了一份信任。
肉店的顾客越来越多，陆步轩的生意逐渐红火起来。日子正要稳定时，一群人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宁静。
2003年，一群记者登门拜访。过了不久，北大学子卖猪肉的消息被报道出来。一夜之间，陆步轩成为全国瞩目的焦点。
报纸、网络肆意讨论有关他的话题，注意力都集中在北大与卖肉上。“读书无用论”一时甚嚣尘上，可就是没人关注他前半生的坎坷。
随着热度不断攀升，眼镜肉店名声大噪。不少人找他谈合作，希望帮他开连锁店。各大单位向他伸来橄榄枝，指望蹭蹭他的热度。
曾经，命运剥夺了他大展拳脚的机会；如今，命运终于眷顾了他，无数商机摆在面前。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陆步轩竟然选择了回归。
就好像宋江一样，再华丽的闹腾，都抵挡不了正统的诱惑，他也被“招安”了。
2004年，陆步轩将肉店交给妻子打理，转身进入长安区档案馆参与县志编撰。
一开始，家人都很反对——肉店生意正火，又缺人手。档案馆工作压力大不说，一个月的薪水不过千余，何苦舍下自家产业，去遭那个罪。但是谁也拗不过陆步轩。
陆步轩又坐回了办公室，端上了铁饭碗，可他并没有感到欣喜。一想到同事都知道自己曾是个卖肉的，他就感到难为情。
卖肉的经历似乎成了他身上的污点，内心的结。
2013年，他受邀回北大演讲，开篇第一句就是“我给北大抹了黑，丢了人了”。
此言一出，立即在网络上引发讨论。不少人说他污蔑劳动者，对其言论感到寒心。尽管事后他多方辩解，但社会舆论并不买账。
他索性躲了起来，发疯工作。每天一大早，他就开始查阅史料，午后在城里四处走访，夜里细细打磨资料。
不过，繁重的工作并不能填补内心的空虚，他依旧困顿，迷茫。曾经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仍是他心中难以逾越的坎。
直到一个人出现，陆步轩才真正解开自己的心结。
2008年，陈生找到陆步轩，邀他一起创业。
陈生也是北大毕业，早年做过公务员，后来下海经商。在商场里摸爬滚打，创立了自己的猪肉品牌。为了培训旗下员工，他建立了屠夫学校，想邀请陆步轩任教。
相似的人生经历，让陆步轩倍感亲切。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加入了陈生的事业。
课堂上，陆步轩授课认真，要求严格。学生认真听讲的状态让他深感满足，那一声声“老师”叫得他甚为舒心。
在他的悉心培育下，一批批专业化屠夫走上市场，利用他传授的经验，为社会提供优质服务。
这些年操刀肉案，陆步轩对猪肉产生了独到的见解。教学之余，他回顾这些年的卖肉经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编写一本猪肉教材。
2011年，《猪肉营销学》问世。该书内容涉及营养学、营销学、烹饪学、礼仪学等内容，语言生动，讲解细致，颇有学术之风。
陆步轩将自己的猪肉教材称作学术著作，每每提及，他都像个孩子一样，脸上挂着满意又自豪的笑容。
同时，他和陈生的事业越做越大。陆步轩从未想过，靠卖猪肉也能成为一名企业家。他的心境逐渐转变了。
与人谈论猪肉时，陆步轩不再感到难为情。相反，他会以专家的口吻侃侃而谈。
2016年，陆步轩辞去公职，南下广州，投身猪肉产业。这一次他走得很干脆，很心甘情愿。
如今他隐居在广州市区，专心从事猪肉教学。而他的事业产值已经突破18亿，门店遍布全国各省份。
大半生浮沉漂泊，当年不甘平凡的少年已变成饱经沧桑的大叔。他终于不再纠结自己的身份。他既是全国最有文化的屠户，也是全国最懂猪肉的文化人。
记者曾问陆步轩：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陆步轩说：人生的意义在于把平凡的事做到不平凡。
深以为然。
人这一生，并非干一番大事业，才算实现理想；将平凡的小事做到极致，同样能点亮理想的光芒。
前半生，陆步轩苦读求学，四处奔波，为了公职费尽周折。在他看来，只有位高权重，成就一番伟业，才算不负自己的理想。
如今，他虽隐于市井，从事猪肉生意，但也著书立说，传道解惑，桃李满天下。谁又能说他没实现自己的理想呢？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若最直最陡的走不通，你是俯首哀叹，还是选择一条蜿蜒小路，向山顶进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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