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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78|大学时, 王元骧先生告诉我们美是什么

潮新闻客户端黄仕忠辑

王元骧(1934—),本名林祥,浙江玉环人。1958年毕业于浙江师院中文系。同年师院重组,改名为杭州大学,他是新建立的中文系最早的成员之一。毕生从事文艺理论和美学的教学与研究,发表的论著,均署名王元骧。

王老师以人的活动的理论为出发点,把认识与实践、认识论与价值论、科学精神与人文精神有机地结合起来,并吸取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对文艺问题进行立体交叉的全方位的考察,在国内外理论界独树一帜。曾16次获得中宣部、教育部、中国社会科学院、浙江省人民政府的嘉奖。

本篇文章,以中文78级同学群共同回忆王元骧老师的文字为基础,征集了其他年级同学的片断回忆,构成了基本内容。王老师原以为这些内容只是在同学中流传,未多关心。得知将在钱江晚报“潮新闻”上正式推送,就要求必须经他本人过目。

王老师在打印稿上经过细心阅读,做了以下一些工作:一,订正了一些事实以及没有说清楚而容易引起误解的内容;二是减少了几张有关他个人的照片,力求不突出他个人(可同学们的回忆,就是要突出王老师本人呵);三,删除了一些枝蔓问题,并在结构上作了较多调整,务使脉络更清晰一些。但聊天的内容一概保留原状,以示对各位同学的尊重,他说:“这是你们的感觉和印象,我不可能替你们感觉。”

黄仕忠在吸纳了老师的意见之后,构成新一稿,王老师再次作了大量的批校补充,再次结构序次提出了建议。经过反复商讨,才构成现在这个面貌。

所以,这是师生之间的共同记忆,是师生情谊的结晶,也是一份珍贵的文献。这位九十岁的老人家,像做他的学术论文那样认真地对待每一个细节,令人十分感动。

樊诗序:王林祥老师大概是最受同学们喜欢的老师。我觉得多半是因为他长得帅:五官端正鼻梁挺,眼睛大而有神。假如中文系老师选男美,我肯定投王老师一票。

他衣着虽不时尚光鲜,但很整洁。

王老师上课很有意思,他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正脸朝前,而是微微侧脸朝向左前方。

那时候呢,我们教室的边上有一个长长的废弃的水槽,下面倒扣着一口大锅,我们上课看王老师,就觉得他讲课的时候总是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口锅。

开始我们都以为那口锅底一定有什么颇具美感值得他细细品味的东西。后来锅不见了,他依然看着那块地方,才知道他关注的并不是那口锅。真相是:他的耳朵在1973年防空工地劳动时被震聋,左耳听力完全丧失,只能凭右耳的微弱听力捕捉课堂上的信息。——其实他关注的或许正是斜侧方的你。

王老师基本不笑,对我们批评多于褒奖。我有点怕他。

王老师认为理论应该以理服人,针对学生的实际思想进行教学,所以在课堂上他常提问。我最怕的是他提问。当你起立回答时,他通常还是看着那口锅。你回答完了,他不作评论,只说三个字:“还有吗?”

开始没经验,以为自己漏了啥。于是搜肠刮肚再添加些。

停下了,他又问:“还有吗?”

于是又补充些。补着补着就画蛇添足了。

但王老师依然还是那句:“还有吗?”

直到你说没了。他依然不评说。

更有意思的是,答完了他不会请你坐下。转而又提问另一人。最多时,教室里会有好几个人一直站着。

当时课堂礼仪还是挺讲究的,老师不说坐下,学生是不能擅自坐下的。所以通常会有三四个人站着的场景出现。而王老师却视若无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葩场面。

后来有人实在站得尴尬了,就斗胆坐了下去。王老师也没任何表示。

再后来大家了解了王老师的习惯。遇到“还有吗?”就说“没有了”,说完立马坐下。

黄仕忠:老樊还是那个老樊!王老师被他带来眼前。

王琳:关于王老师在课堂上向同学提问,而忘了让同学坐下这个场景,我也记忆犹新。我是这样理解的,我觉得王老师是一个特别专注的人,又是一个特别想听不同意见的人。所以他才会一直的问下去,还有吗?还有吗?——他是想尽可能的听到各种各样的意见,然后再来论证他的观点。所以他根本不可能分出心思来注意到其它方面,加上他又是侧脸对着同学们,课堂上那一个个被提问而站着的同学,他可能根本没看见或者是他当时的注意力顾及不到的缘故。

1971年在天安门前。

樊诗序:记得王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分析李白《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用的是什么创作方法。套用当时教科书上的分析标准,多数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典型的浪漫主义;而金健人等少数人认为李同志这首诗用的是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同一标准,却有两种结论!

一时间,中文78早期“杠精们”在宿舍里走廊上开杠了。正方当然是浪漫主义派,回想起来没有唾沫横飞,也至少是面红耳赤了。

后来分数下来了,“杠精”健人居然也得了优!但浪漫主义派也有不少人是优。当时我们对王老师这种两两皆可的评价很是意外,后来才明白,他意在教导我们:思维能力比现成的知识更重要,关键是论证的过程。你能证明自己的观点,言之成理,就给高分。

乘着这次辩论的东风,后来我们又“杠”了一次。内容是八一和北影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谁优谁劣。这回因为有一个顶着德国钢盔的女生参与,烈度也不亚于前面这次。这种动辄“开杠”的传统一直延续到今天。在我看来全赖王老师的诱发。说实话,在下是个漫不经心的人。但王老师的这种教书方法对我触动还是很大。

王老师的回应:诗序所述我重分析论证、不重常说的教学特点,确是我一贯坚持的,也是在自己学习过程中的切身体会的结果。我读大二时(1956年)学校推行学年论文,我选了《屈原<九章>研究》试作,觉得对自己研究能力培养帮助甚大,所以当系里任命我为一班班主任时,我就竭力在你们班推行。尽管有些老师误解,不理解我提倡的是一种学习方式,而以“书没读几本就要求写论文”为理由来反对,但总算得到总支书记李行同志和二班班主任丁子春老师的支持而得以试行。效果怎样,你们最有能力评价。

樊诗序:另外,还有王老师的许多只言片语我也终生难忘。

比如他说:别太看重分数,门门100分有什么意思;我看你们还是有点浮,不如山大学生扎实。(因为他曾较多接触过山大老师的教学)尤其是后者,当时觉得有点刺耳。心想能培养出李希凡、蓝翎的山大能好到哪去。后来接触到不少同时期的山大人,尤其是后来去山大深造的“大皮靴”赵建中同学的描述,才知道王老师的点评是很中肯的。

最最有意思的事发生在七七级的课堂上。王老师在讲到米洛斯的维纳斯时,叫了一个叫郑战兵的男生上去,让他摆出维纳斯的姿态。要知道让男生摆出那种每个角度看过去都是S形的姿势,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结果折腾了很长时间,教室里笑声一片。用现在的话说——笑晕了三五个。王老师自始自终都没笑。此事成了一段佳话。

王老师的回应:古希腊雕塑家波留克来妥斯认为人站立时,重心落在一只脚上,另一脚放松,身体就会自然地形成S形的转折,这是最美的站立姿态。后世希腊风格的雕塑,几乎都是这个姿态,所以我叫郑战兵上台一试,看看是否这样。大家以为我让他扮维纳斯,引起轰堂大笑。

方一新:王老师是当年大家心目中的男神。记得大四时给我们开《美学》选修课,听课的同学人满为患。王老师很有艺术天分,记得他上课时,仅用粉笔勾勒涂抹,不一会,一匹洒脱灵动的骏马就出现在黑板上,令人叹服。

我当年住在杭大新村31幢时,王老师家就在我们前面一幢。同为台州老乡(王老师是玉环人),王老师对我比较关心,见面时常常会问问近况,有没有回老家去看看父母亲等。我也会去王老师家坐坐。

王老师家的客厅里,始终悬挂着一幅周恩来总理的标准像(据说王老师最佩服的人就是周总理)。

王老师耳朵背,听力很弱(仅一只耳朵保有微弱的听力)。跟人说话时,总是用稍好一点的耳朵对着我们。每逢系里开会,王老师通常都会靠近讲话者(系领导)坐,以便听得清楚一些。只要有人讲话,就会认真地“侧耳听”;有时候没听清楚,会用很大的声音发问,惹得大家发笑。

去王老师家,一般要用电话预约,不然,任你怎么敲门,王老师都听不见。而且王老师很喜欢交响乐,尤其是贝多芬,我去过几次,只要不是看书写作的时间,王老师家的客厅里几乎都在放着诸如《命运》这样的乐曲,音量超大,震耳欲聋。有客人来了,王老师才会把音量调低一些。

王老师喜欢走路,经常来系里开信箱,取报刊、信件。退休以后,在西溪校区,有时还会碰到他,走路依然轻捷,依然穿一身咔叽布做的中山装,一双解放鞋,数十年不变,是老杭大(后来的西溪校区)一道独特的风景。

2019年,我们学院整体搬到紫金港校区后,才不太有机会在校园里见到王老师了。

胡志毅:王老师是我的恩师,我除了上他的文学理论课外,还上过他的美学课。他讲康德、黑格尔美学,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思辨,因此对美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读康德《判断力的批判》,读黑格尔的《美学》,也读朱光潜的《西方美学史》,宗白华的《美学散步》等。

我去他府上拜访,他房间的墙上挂着周恩来总理的像,还有小提琴,书桌的桌面很干净,书非常多,但叠得很整齐。他送我他的著作《文学原理》《审美反映和艺术创造》,我就放在我书架的显著处。他耳朵有听力障碍,在路上遇到时,他会顺着我的喊声转一圈。

四校合并后再去他的新家敲门,但敲不开。我们同学会邀请他参加,我记得还在宁波奉化雪窦山合过影,他永远是清癯的面貌,我视为他们那个年代学者的标准模样。我最近才真正明白他在我大学毕业时的纪念本上题签的那句“行百里者半九十”的涵义。行一百里,走了九十里才一半。

任平:在特殊年代,王林祥老师父母就住我家的南屋,是当时学校统一调配的。他自己住在学校里,也常来看望父母,所以我与王老师是熟的。

王老师经常拉小提琴,情调忧郁。初中生的我,每天都听他拉莫扎特的小提琴曲。我家没有大人的时候,就吃他老妈妈做的饭菜。

入大学前,王老师所编的书,也送了我几本,如鲁迅诗……

王老师的回应:在这之前,我父母一直住在灵隐白乐桥的杭大宿舍。那里离校较远,在岗的职工上下班不方便,但环境幽静,空气新鲜,退休的老人都很喜欢。后来不知为什么,这些房子都送给附近的西湖中学了,但住着的还是杭大家属。于是西湖中学领导就发动了红卫兵来冲击,迫使他们搬家。无奈之下,学校就安排我父母在任平家南屋暂住。任平吃我母亲做的饭菜,那肯定是苦了他了。因为我是半个佛教徒,鸡鸭牛羊都不吃的,只是猪肉和鱼还要吃一点。我母亲虽然也吃一点鱼,但都是把中段红烧给我们吃,她自己只是利用原有的汤汁,不再另外加调料,将头尾随便再烧一下吃。任平说的在我家吃饭,我没见到过。大概在1968到1969年期间,那时我正在四明山和温岭的“教育革命小分队”工作,当时我父亲也去世了,我母亲是非常节俭的,她独自一人生活,肯定连鱼也不会去买了。平时下饭的,也大概只是青菜罗卜而已。

我们毕业20周年在宁波聚会,请王老师前往参加。这是与七组同学的合影。

楼含松(中文79):王老师很尊敬老师。有一件事,至今历历在目:在徐师母不幸病逝后,徐朔方先生年事已高,孑然一身,他的生活令大家担忧。一天傍晚,我去看望先生,才走到门口,就看到王元骧教授手捧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烧鱼,特地送来给徐先生。

王老师是徐先生在温州师范学校任教时的学生,当时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而且也是孤身一人。他多次在我面前提到徐先生对他的关心和帮助,表达对徐先生的崇敬之情。当时的场景令我十分感动:这碗红烧鱼,凝聚着半个多世纪的师生情谊啊!

王老师与徐朔方先生的合影。

项裕荣(中文99级博士生):我读博士时,陪徐朔方先生在那片距浙图古籍部不远的草地闲步,常能遇到王元骧教授,他的严峻我是多有领略的。我意外地觉察到,当先生步履与王老师偶要交错之时,王老师总是在岔路口站立,待先生经过时便略略躬身点个头。起先只觉得是简单的礼让,后见王老师独自散步时,每每腰板甚直,背手抬头,神思万里,才知道他只有见徐先生时才显恭谨之态。

我便问道:“王老师怎么每次遇到您,都搁那儿站着呢?”

先生说:“王先生在温州师范读书时,我给他上过课!”

难怪先生每对旁立的王老师轻“嗯”了一声便径直走过,可见王老师素来尊师如此,徐先生则早就安之若素了吧。

陈建新:王林祥老师有一次在系会议室开会时对我说,他曾经买了一袋米走在西溪路上,迎面碰到陈白夜骑自行车过来。白夜看到王老师,连忙从车上下来,很恭敬地喊了一声王老师,立即停了车上来抢过王老师的米袋,放到他自行车上,然后推着车把米送到王老师家。

王老师很感慨地说:陈白夜是好人呐!他对我说话的神情是很真诚的。

郑广宣:我们的同学碰到这样的情景应该跟白夜一样,都会做这样的事。

(白夜真是一位好同学。可惜英年早逝,令人不胜悲痛。)

王老师的回音:我背米往西溪路时,陈白夜不是“迎面”,而是从我后面过来的,他完全可以装作我没有看见而从边上绕过去的,所以我认为他要为我背米是很真诚的,让我感动。因为我总感到现代社会人际关系已很冷漠,包括师生之间,自己直接培养的硕、博士生,虽然在校期间尚有联系,一毕业离校也就黄鹤杳然,让我深为感慨。所以相比之下,觉得陈白夜的行为是很难得的。

陈建新与王老师的合影。

魏丁:王老师当年教我们文艺理论课,我们在文二街读书的时候,还在中国社科院的权威期刊《文学评论》上拜读过他的研究成果。感觉上王老师满腹经纶,学术水平很高,对同学要求严格,不太跟大家开玩笑。

很多年前的一天,太阳很大,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树荫下的空车位,刚停好出来,远远看见王老师从曙光路向杭大宿舍方向走过来,手里拿着塑料袋,里面有两根香蕉。

王老师外貌变化不大,只是步态缓慢,我莫名地有些紧张,迎上前,提高嗓门叫一声:“王老师好!”

他肯定是听见了,停住脚站下来,偏了偏头,看着我,笑了,然后说了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你是魏丁吧?”因为毕业后已近四十年了,王老师还能叫得出我的名字。虽然我在读书时不是一个活跃分子,但在他心目中还是有我的存在的。

张玲燕:王老师记得住学生,也很在意学生对他的态度,我平时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叫王老师的,那一次大概正在跟人讲话,我叫的时候没有和他确认过眼神,他后来几次跟人提起说我不叫他,好像金健人、陈建新、方一新先后都帮我解释过,后来再遇见,我就注意叫王老师一定要确认过眼神,因为他耳朵不好。

王老师的回应:张玲燕说的事,是02年中文系组织去新马泰旅游期间,由于在校时彼此少有联系,我只感到似曾相识,所以都没有彼此打招呼。后来得悉她就是78级同学,我就感到太冷漠了。并特地在她丈夫陈建新面前表达过我的不满,以求让她知道。后来听说她是叫过我的,是我没有听到所生的误会,我向她致歉。

钱志熙:王元骧老师教我们文艺理论。用的油印教材,王老师是主要编写者。

这一门课有好几位老师上,前面老师讲的都是当时比较基础的、也比较浅显的理论。真正接触到文艺理论的深度,觉得这是一门学问,还是要到听王老师讲的时候。

那时美学热,王老师也是先导者之一。他开了美学课,在大教室上。来的人真多,不仅中文,还有全校的其他系的学生,旁听的站满教室四围。我没选,但也去旁听了。康德关于美是合目的性、合规律性的观点,就是在这里第一次听到的。大三时借了宗白华翻译的《判断力批判》来啃,仍是受了王老师的影响,以至到如今,在美学上,还是推崇康德、克罗齐这一派。

那时系里提出要大家尝试做研究,写学年论文,给配了两位指导学术的班主任。二班是教外国文学的丁子春老师,我们一班就是王老师。

王老师要我们选研究对象,有文学的,也有语言的,古今中外都有。拟好了题,集中报给他,由他审阅指点,再根据内容分配老师,接受更具体的指导。

做学生,向老师请教是很重要的。我生性内向,羞于找老师,不然,也许会学得更好一点。

本科毕业后在母校继续读研,经常在校园里碰到王老师。好几次是在图书馆前。王老师见到同学打招呼,是微笑点点头就走的。我自己也是不善攀谈的人,所以竟没有长时间谈话的记忆。

一次,在温州教书的吴存存同学来杭州。她也是王老师的崇拜者,于是约两三同学一起去拜望,房间不大,印象最深的是满房间都是书,堆坑填谷似的。那时觉得做学问就是这样的吧!

我在北大,见过王老师两次。一次是他来开文艺理论教材会议,北大中文系主办。系副主任要我过去陪吃饭。王老师心情很好,聊得较多,他说你们北大的老师人都很好,对外面的学者很客气,很尊重,书记还亲自给我们倒茶。

还有一次是王老师来评教育部人文学科优秀成果奖,评完后经过北大。张涌泉兄在北大做博士后,来找我说王老师来了。我们在西南门旁一家小餐馆里请他吃饭。他说做学问要一往情深,你们两位都是一往情深。这话席间说了好几次,印象很深刻。

还有印象很深的是,王老师一定要我们把剩下的菜都吃完。我和涌泉都吃得很饱,但还是笑着尽量把菜吃完。

这些都是体现我们王老师风格的地方。

在杭大中文系77、78级同学中,王老师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博学与很强的思辨力,清癯、很有风骨的形象,是让大家不能忘掉他的主要原因。在大家的印象中,他是最纯粹的书生。

我每次读到他的论著,都有一个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学术是真实无假的,发表的都是他自己的真实思想与观点。

钱志熙与王老师合影。

我个人对理论研究的重视,对文学史中规律性的寻求,有一部分就来自早年受他的影响。他认为当代的古典文学研究缺乏理论,我是赞同的。

当然,这一百年,我们引进了不少理论,也创制了一些理论,但是却多数不能真正揭示中国古代文学的事实。尤其是那些过于意识形态化的理论,有时反起误导作用。但是这不等于古典文学研究可以弃绝理论。理论是事实的表述,范畴是思考的中介,拒绝理论,等于是拒绝认识事实,同时也拒绝真正的学术思考。每次只要看到老师的文章,我都会争取阅读的。

王老师和我还有一点乡谊,他是玉环人。玉环古代曾属乐清,说乐清话。后来成立玉环厅,也还属温州的。印象中解放初还属于温州的。王老师当年就是在温州师范学校上学,徐朔方先生是他那时的老师。王老师也跟我说过徐先生关心他的话。我后来又在温州师院教过书。仔细想起来,和王老师的缘份还是不浅的。

王老师的回应:我与钱志熙和张涌泉都很有缘,一进北大大门,就先后碰到他们两位,他们平时除上课外也不太到学校里来的,恰巧那天有什么要事过来一趟,并一定留我晚餐!那时志熙生活尚不宽裕,一家住在一室,工资也不高。我说这样我怎能咽得下去?他说你不要咽不下,我日本回来,还是有能力请您的!朴实而深情,令我感动。

我参加国家跨世纪优秀人材评审时,也看到北大校方对志熙的人品评价很高,复旦的章培恒教授说在他的研究领域,钱志熙是做得最好的。结果全票通过。

张涌泉当时在北大做研究,他说户口就装在自己的口袋里,既可以回杭大,也可以留在北大。我问他,那么你准备回杭大还是留在北大?他说我还是想回杭大,因为杭大培养了我。说明他们两位都很讲情义,也让我很感动。

钱志熙:王老师的记忆力真好!我和涌泉兄在北大与王老师见面、共餐的情形,有些细节及谈话现在记不清了,当时没记下来,真是可惜。多谢王老师的夸奖。

我一直不知道上个世纪末我申报“跨世纪人才”,评审的材料竟然到了王老师那里,并得到他的肯定。这增加我对那个早已过时了、自己也淡忘已久的所谓“人才头衔”的荣幸感。也因为王老师参评而珍惜!

中文78毕业20周年活动,王老师作为唯一的老师代表参加。

吕立汉:大约是大三第一学期开始,王老师成了我们一班的班主任。那学期开学初,班里召开班委、团支委会议,邀请王老师参加会议。王老师在会上说:“你们这批大学生都是在社会上历练过的,自我管理能力都很强,这种会往后我就不来了。我只管你们的学年论文和毕业论文。”

其实,王老师还管了一件事,听说放寒假时他到宿舍转了一圈,那些没回家过大年的同学都被王老师请到家里吃年夜饭去了。早知如此,我也寒假不回家了。有没这事恐怕志熙兄是清楚的。

王老师《文学概论》课上讲到“什么是典型”时,王老师说“典型”一般就叙事类文学而言,抒情类文学讲“意象”,但同样需要以特殊来显示一般,并板书一首西湖诗,问同学们这诗写得怎样?同学们七嘴八舌展开讨论,大多认为不够“典型”,然后王老师问知道这诗是谁写的吗?好像没有同学作答。

最后王老师自己揭开谜底:是白居易写的。并说同学们观点是对的。说白居易这首诗摁在全中国哪一个西湖上都行。伟大的诗人也未必每一首诗都是杰作。

岑宝康:那天晚饭后,寝室里只剩下我和树良大哥,好象还有一个人,是谁,记不起了。

王老师来到我们寝室!毕竟是老江湖,树良大哥殷勤奉迎,我紧随附和。

王老师似是信步而至,寒喧之后,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寝室日记。

那几天系里好像正在组织一个什么活动,前一天我即兴在日记里写下一段话。诗不像诗,词又不像词,格律体不像格律体,骈体又不像骈体。连写了一些什么也记不得了,反正对系里组织的活动有所讽刺,曾引起树良大哥轰然大笑。

不想那晚刚好王老师看到,惹得我尴尬面对,只能以嬉笑掩饰。不料王老师轻声说道:写得不错。我向树良大哥偷偷装了一个鬼脸,这出乎我的意料。

“宝康,听说你对马列文论课有抵触,讲来听听。”哇!闹了半天,原来王老师是冲我来的。

我略作思索,只得实言坦陈:“是的,王老师。”

“哦,理由呢?”王老师微笑着问我。

王老师的和蔼已使我轻松如常,我脱口而出:“王老师,能不能说实话?”

“当然,我就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王老师的对应显然是一种鼓励。我说:

王老师,我是这样理解的:且不说实体内容,仅就形制上来说,能成为大学的一门课程,必须具备完整的体系性。而我们现在的马列文论课,只是一条条寻章摘句的语录,既缺乏内在的逻辑衔接,更缺乏完整的体系性。所以我认为这不能成为大学的课程

后来又说了一些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王老师问了我一句:那考试怎么办?

我诚恳地向王老师保证,保证考试及格。

王老师说:你很能独立思考。

我似乎还听到了老师的低声自语:后生可畏。

我当即就意识到,这不是表扬,更不是怂恿,而是宽容。

王老师回去了,我心怀感激地送他到走廊尽头。看着王老师并不平稳的步态和并不矫健的身姿,我感慨万千,这才是我想象中的大学老师。

王琳:我把宝康的文字发给王老师看了,王老师很高兴。下面转王老师的原话:我记不起宝康的样子了。他说的倒正是我的态度。尽管我信奉马克思主义,但认为只有允许不同意见的存在才能推进它的发展。

1998年在海瑞墓前。

曹布拉:记得教文学理论课有两位老师,年纪相仿而性格大异。蔡良骥老师热情爽朗,爱说爱笑,很能与学生打成一片。王林祥老师严正端方,言不轻发,颇具师道尊严。

在我看来,王老师从里到外就是一个大学者的样子、导师的样子,望之便生敬意。

有一次课前,有同学在黑板上写了“文理课”三字。王老师走上讲台后,看了看黑板上的三个字,指着说:文学理论的简称是“文论”,不是“文理”。

2000年后,我到杭州师范大学工作,某一天有位年轻的女教师来找我,自称是王老师的博士生,说王老师有一本书要送给我,她从挎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新书给我。啊!是王老师的新著《文学理论与当今时代》。恩师厚贶,我是真的诚惶诚恐,汗出如浆。毕业这么多年,没有一次向老师请安问候,而老师还记得我这个不成器的学生,真的是惭愧极了。

后来我选了一本自己的小书,给王老师寄去,并附上一信,向老师请安谢罪。如此方觉私心稍安。

王老师与十组同学合影,前排右二赵建中,后排右一曹布拉。

赵建中:1984年,我考取山东大学?研究生,与王老师有关。

当年,王老师讲文艺理论课就如吴熊和讲唐诗、蔡义江讲《红楼梦》、陈坚讲鲁迅,特别受学生欢迎。我在大学期间对文艺学发生兴趣,就是受王老师影响。

王老师与我同是台州籍人,他的话与我父母的口音极为相似,让我多了一份亲切。

王老师很重乡情,在杭大就学期间,我就去过王老师家。我感觉屋子比较拥挤,而且光线偏暗,但客厅墙上挂着的一幅他侧着英俊的脸庞的素描画像,却使得满室生辉,而他母亲的温婉可亲也让我很快消除了拘谨。

在复习迎考期间,我去王老师家拜访,一则看望他,二则也想得到他的指导。看到我的到来,王老师很高兴。一听我说要考研究生,他就说:山东大学中文系有位教授叫狄其骢,他为人很好,做学问也很扎实,对文艺理论很有造诣;他今年招生,你正好去考。于是,我就在填写志愿时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狄先生的文艺学专业。

王老师跟五组同学合影。

王老师与六组同学的合影。

赖文洪:我毕业离校特别晚,拜别过多个老师。王元骧老师多次赐教,赐教多多。他给我的赠别留言:“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成了我的座右铭,更像是我的宿命。王老师上课的特点用一个字说:美!他教我们美学,让我们懂得美,欣赏美。他的粉笔字能写出毛笔字的笔锋来。我由衷地赞美:啊!美!真善美!创生之美啊!

郑广宣:王老师给我们上过“文学概论”和“美学”课。就这两门,印象已极深。三位上文学概论课的老师,相对于戈铮老师的平实,蔡良骥老师的风趣幽默,王老师就该称为深刻。

王老师在课堂上喜欢讨论问题,如“什么是典型”等,其实这是王老师长期研究的课题。后来他凭《文学评论》发表的《论典型化》等系列论文评上了教授。当时没有专著而用论文评上教授的,另一位是做现代汉语研究的王维贤老师。

印象最深的是“美学”课。我从中知道了那些影响世界文学史、思想史几百年上千年的理论家、思想家,像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后来的黑格尔、康德、狄德罗、莱辛、叔本华,以及车尔尼夫斯基、别林斯基……开阔了眼界,思考文学时有了新的深度。我也因此读了十几本“西方文论译丛”和黑格尔的《美学》等书。

王老师的“美学”课是中文系最叫座的,门庭若市,77级和研究生都来蹭课,连历史系也来了两位,女的是王旭烽,男的是郝海燕(感觉这男女生的名字有点错乱),蹭课的似乎比正课还要勤,提前到课,从不缺席。王旭烽后来成为著名作家,写出“茶人三部曲”,是否与此有关,不得而知。

王老师跟吴熊和老师一样,喜欢竖写板书,他的字非常漂亮,而且能拉小提琴,绘画也很不错。有一次,王老师随手用粉笔画出一匹马,比例匀称,看上去非常健壮,然后问我们:我画的与徐悲鸿的有什么不同?用意是说明真正的艺术,需要个性鲜明、气韵生动。如不能表现这些特点,画得最好,也只能作为动物学教科书上的插图。他还曾拿出一幅像花布一样的现代派画作,问这画美在哪里?讲到站姿是S形,并请了一位同学上讲台,来做S形的形体造型。

他总是在课堂上提一些问题,与大家讨论,促使大家思考。我们这些乡下来的同学,第一次听说了“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也开启了我们欣赏音乐和其他艺术的一扇小门。

我于1983年调到浙江教育出版社,想到我们的老师就是非常好的资源,陆陆续续组了不少稿子。其中有王老师的《文学原理》。王老师在后记中记录了书稿的撰写经历,大略是:1984年的春天,郑广宣向我组稿,因对当时的教材不满意,产生了按照自己的想法来重新编写一部文学理论教材的愿望。并与郑广宣达成了君子协定。

王老师说是“用教学工作的压力,逼着自己去写的”,1986年7月完成初稿,又花了半年多作删削、增补,最后又从头到尾看了两遍。这部书先后经三个出版社、四次修订,至今仍在高校使用。1989年出版,不久即获首届高校优秀教材奖(不分等次,位列第一)。

王老师与四组同学的合影,右一郑广宣。

王老师的回应:我的《文学原理》就应广宣之约而写,没有他的约稿,也就没有我的《文学原理》。现在文论界较年轻的人把后现代主义视为“经典”和“真经”,一味追逐时尚,试图按后现代主义文论来一个观念和名词的大换班以示“创新”,与之不同,我强调“守正创新”,从理论内部去进行突破,认为“文学源于生活”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但也不赞同以往流行的文论以“认识”为中介,而认为是通过作家的情感体验来反映生活,所反映的不只是“事实意识”(是什么),更是一种“价值意识”(应如此),价值意识是一种实践意识,使得我们把对文学的理解从所以主张从“体用一致”的观点来理解文学的性质。虽不被一些年轻人理解,但是对理论有真正深入研究的学者几乎是一致肯定的。如中国人民大学张永清教授认为“新时期以来文学理论教材的典范之作”非我的《文学原理》莫属,但我有自知之明,作了多次修订,以求不负众望。

金健人:王元骧先生是我大学本科毕业论文《在现象的因果联系中揭示社会本质》的指导老师,由于他的悉心指导,我这篇初涉学术的处女作,得以发表于《文学评论》。

王老师的回应:金健人记情,还记得刊发在《文评》上的首篇文章是我指导的,但我却淡忘了。因为我一直以为,是教师为学生服务,不是学生为教师打工的。在可能的、力所能及的情况下,都应为学生发展助一把力。这是平常不过的事情,所以我早已忘却了。类似的事已经是多次了。从分析李白诗中,我就发现金的思维和分析能力是不错的,是适合搞理论的,所以我也有意定向培养。后来学校让他当韩国研究所所长而放弃了理论研究,不知他自认为是得还是失?

金健人:王老师在学习上坚持守正创新的原则,上世纪80年代,当时的国家教委请王老师领衔,邀集了国内北大、南大、复旦、山大等高校近十位中青年教师参与,在青岛等地研讨文艺理论教学大纲。高教司的徐挥老师希望王老师带领大家在大纲的基础上编写一部文艺理论全国统编教材。王老师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徐挥老师看我们师生关系,要我劝说王老师。王老师说大家的思想很难统一,他也不愿改变学术坚守,就这样把一个常人眼里千载难逢的机会给拒绝了。

后来证明他的坚守是对的,也许作为全国统编教材主编,可以获得世俗所向往的许多表面荣光,但可能会失去学术探索最可贵的价值坚守。也正是凭着这份坚守,他能够在中国文艺理论界独树一帜,赢得包括反对他观点的学者们的尊重。也因这份坚守,他多年来担任国家社科基金评委,自己却从来不报国家课题。

王老师的回应:关于主编教材的事,本来轮不到杭大这样的地方院校的,我被当时的国家教发委(今教育部)看中,是由1987年在重庆开的第二届高校文论讨论会,我带去的论文引起较大的反响,所以教育部要我像60年代蔡仪和以群那样,牵头编一部高校通用的文论新教材。但他们没有看到,当时是周扬亲自抓的,加上自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就进入了多元化的时代,不像当年那样有统一的指导思想,编写组的思想很难统一,所以散伙是必然的结果。

金健人:王老师从教已经六十多年了,从他1963年在《文学评论》发表《对阿Q典型研究中一些问题的看法》至今,也已经六十年了。他的《审美反映与艺术创造》论著,荣获1995年首届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他的论著性教材《文学原理》获第二届全国高校优秀教材奖;他的200多万字的学术论文,都得到了学界特别高的评价:大多数论文都被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多数被列为头条位置;国内各大刊物在出版纪念文集时几乎都收有他发表在该刊上的论文。

他的研究成果之所以大多以论文形式发表,是因为他看到改革开放以来,美学界和文艺理论界的观念发生了很大变化,许多问题都需要作进一步的辨析和清理,把主要精力花在对这些难点、疑点、争论的焦点和突破的关键点的研究上,比起腾出整块时间静态地建构自己的理论体系更为需要。

特别在他七十高龄以后,进入到一个理论创造的爆发期:新世纪开始以来,他以每年七、八篇论文的高产奉献给学界,特别是2006年一年间,竟然发表了12篇高质量论文。

王老师的文艺理论研究,始终坚守审美反映、审美实践和人生论美学这一主轴。由此主轴沿着各个维度向美学和文艺学有关方面拓展,既充满着理论张力,又以一元化的哲学基础保证其精神的守正不移逻辑自洽。从侧重于认识视角的研究向侧重于实践视角的研究深化;由价值-情感-功能之维,向艺术本体掘进;由意志-静观-超越之维,向实践本体掘进;由群体-个体-人生之维,向人学本体掘进,形成多层面多维度的内在结构,以开放的态度使其理论体系兼容并蓄又合理扩展,创造性地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现代化和中国化,以及思想理论体系建构提供了新的思路。

金健人与王老师的合影。

看到王老师的回音,帮助我回忆起“评李白诗”,这问题前面樊诗序已经谈到。那是文学理论课考试,王老师的考题中有分析李白的一首诗《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是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我读了诗作后,认为现实主义色彩更浓,答案就往现实主义靠了。

考后大家议论答案,听到我的说法后都大笑,我也非常忐忑,知道考砸了,把答案写反了。想不到王老师给我的成绩还是优秀!今天才知道评为优秀的原因是“思维和分析能力是不错的”。一生能遇到不看重死的知识而看重活的能力的老师是很难得的。

王老师可能想不到这个“优秀”对我的影响,正是因为有这个“优秀”,点燃了我喜欢理论的热情,鼓舞了我文艺研究的信心。

黄仕忠:这首诗的分析,我也印象深刻。只是绞尽脑汁,想了几天,还是没弄明白到底怎么答才对。成绩出来,是良。这让我对理论有了畏惧。后来就没想往这方向走。但王老师讲“典型”理论,则给我印象深刻,我如今写随笔时,努力捕捉那些具有“典型”特征的细节、事例来作表达,读者反映说如临其境,如在眼前,其实是受到王老师所授理论的影响。——所以,人生都是由机缘来牵引的。

董小军:此事我印象很深。好像有10多个同学在作业中论述认为是现实主义,其中除了健人,还有孔小炯等人。后来王老师在课堂上专门对此作了分析,提到了健人的论述,认为其论述比较完整,能自圆其说。

王老师的回应:我重视辩证的思维方式,认为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这两种创作倾向原本不是截然分割而是相互渗透,不能作绝对化的理解的。所在以理论教学上,把能力看得比知识更重要。这个能力也不仅是指思维的能力,还包括鉴赏能力和文学表达能力。觉得没有这个基础是很难深入理论特别是美学问题的,会影响到对中文系专业方面的学习。我就是根据这综合能力来打分的。

没有想到这成绩对学生日后的学习会有这么大的影响。来世若还做教师,我在打分上将更要慎之又慎!“人生都是由机缘来牵引的”,这话很有道理!我希望每个老师都能看准学生的特长,为学生的发展创造良好的机缘。

韩兆铭:王老师的板书有否惊住同学我不知道,但惊住了我,感觉太美了。从书法角度审视,王书属于流美一路。流美一路容易入俗,但王老师写得超凡脱俗,飘飘欲仙,殊为不易!这与他的美学修养有极大关系。

中文系老师书法受民国书风影响,多少带有碑味的,如夏承焘、姜亮夫、陆维钊、王驾吾、郭在贻诸先生。但王老师纯是帖路,这也是特别之处。

王老师的回音:我没有专门练过书法,倒是很爱欣赏,所以眼高手低,若是同学们感到我的字还可以看看,那多半是凭我的欣赏习惯所得到的体会。韩兆铭倒是班里的书法家,毕业前夕他送给我一幅苍劲有力的题为“虎踞龙盘”的大字,我不敢挂出,但遗憾的是后来搬家时丢失了,抱歉!

王老师的硬笔书法。

吴存存:王老师是我非常敬佩的师长,治学教书都非常严谨,一丝不茍。大学刚毕业时,我给王老师写过几次信请教问题,每次他都认真地回信。他的钢笔书法都是标准的行书,很像字帖上的字,用笔甚至还有毛笔字的轻重感,看了很佩服。

沈澜:王老师个性挺直率的,他给我们的审美影响也挺大,他讲的大对比小和弦,什么时候要避免穿大格子衣服等等,印象依然深刻。

他对教学严格,但平时挺和善的。和同学去过他家几次,他会聊一些家常。

袁昱明:沈澜同学这段话钩起我片断记忆。王老师在上课时举例歌剧《白毛女》的插曲说,《北风吹》中的一句“年来,来到”的曲谱中的半拍休止符,把喜儿因过年的喜悦心情表现得非常充分,高兴到几乎说不出话,要是没有这半拍休止符,效果就出不来。

王老师的回音:沈澜说的“大对比小和弦”是什么意思,我已想不起来了。袁昱明说的“北风吹”中这半拍休止符就是我在谈到“大音希声”“此时无声胜有声”时说的。我说听音乐不仅要听声,还要品味它的无声处。看图画也是这样,好的图画也总是虚实相生的,在“无画中皆是图画”。艺术欣赏就应以这些细微去进入体会。

2023年9月26日,王琳和老樊专程探望了王老师。

王琳:想去看王老师的想法由来已久,但要联系上他还真不容易,王老师的微信有隐私设置,加不上。虽有电话,但王老师耳聋又听不见。最后通过一位常和王老师联系的学弟,和王老师约好下午三点去他家。

两点53分,我们刚到,就看见王老师等在单元门口了。王老师虽然头发白了,但气色不错,好多年没见,除了比从前略微胖点,居然没有什么变化。他看见我们,非常开心地笑着,我问他等了多久了,他只是笑着让我们上楼。我意识到他听不见我们的话。

我们跟着他乘电梯来到七楼,一进门,见客厅的长沙发上是一溜叠得像矮墙一样的书,茶几上是一个长方阵的书。穿过客厅,走进一间带着阳台的房间,小茶几上摆着两个刚洗好的茶杯,原来这才是王老师的会客室。这里也是书的世界,靠墙是一排书柜,边上留出仅供走人的通道,又是一个个书的方阵。

王老师听不见,我就在手机上问他:有没有请保姆?他说,我什么事情都自己做,如果别人来帮我做家务,我还不习惯。

王老师今年90虚岁,什么事情都是自理,我只有翘着大拇指,说太厉害了!

我问他什么时候搬到这个新家来的?王老师说09年搬来的,大件的用三轮车,小件如图书之类,就像蚂蚁搬家一样,自己一个人一趟一趟慢慢搬,也就搬过来了。

我很惊讶:您这么多学生、研究生,为什么不让他们帮忙?王老师说,我只教他们读书做学问,从来不让他们做我的私活。我不会打字,写了文章,就找打字店打,没有找学生打过一篇,因为他要完成学业压力也很大。

老樊探望王老师时的合影。王琳摄。

樊诗序:在王老师家里的时候,我是刻意回避讨论学术问题的。因为自觉自己不是一个好学生。面对将终生所学尽数传给我的王老师,有点自惭形秽,有点愧对他。所以是尽力避开学问方面的话题。

但是在谈话间,王老师多多少少还是表达出他对学术研究的那种执着,还提到当年美学课上引罗丹的“美是类型,丑是特征”,以及现代绘画由于对丑的片面追求而造成的脱离大众倾向所引起的讨论。至今未能忘怀。

王琳向王老师谈到吴存存的生活近况,并告诉她现在是香港大学文学院的掌门人。

王老师回音:想不到这么厉害!真是可喜可贺。我们杭大虽然是地方大学,但培养出来的学生都很有水平和能力,到了北大、复旦,也都是担任院长或副院长的。吴存存在校时与我联系较多,她后来在南开学习和工作时,我去天津开会,她知道我喜欢京剧,还陪我去参观天津戏曲博物馆,收获甚大。

王琳:王老师不仅喜欢音乐、绘画,没想到还这么喜欢京剧。他认为美虽然存在于感性世界,但并非好看、好听就是美的。美学的道理是很深邃的,值得我们终其一生而进行研究的。

宣传中:关于王林祥老师,我终身受益的是听了他的美学课。我这样的农村青年,一直以为只有按比例、对称、均衡、和谐的标准显示的漂亮的人和物才是美的,听课之后,知道了崇高是美、悲剧是美、喜剧是美,不和谐的、有缺陷的也可能是美。

黄亚洲(中文81专修班):在接受张帆、王月会的采访中说:在中文系求学的两年时间里,吴熊和与王元骧两位老师的课是我最喜爱的。吴熊和老师上的唐宋文学史异常生动有趣。他不仅能将一首首优美的唐宋诗词抑扬顿挫地哼唱出来,而且讲授的文化知识也以生动具体的形式表达出来。王元骧老师的美学课也令我获益匪浅。第一次上美学课,我真是惊奇万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么一门课程。以前搞文学创作,大都从真实的生活出发描绘真人真事,虽然有一些对人生、对社会的思考,但较少涉及理论层面,而美学则教会了我如何用审美的理论心情来看待生活。生活中处处存在美,关键在于如何去发现美、表现美。这成为我日后创作的准绳,而“美”则在很大程度上逐渐演变成为我作品中的“曙光情结”。(摘自中国作家网)

(我们还发现黄亚洲以《念叨浙江大学教美学的王元骧老师》为题写了一首诗来赞美王老师的美学课)

念叨浙江大学教美学的王元骧老师

虹霓之美惊心动魄,它的背后是什么?

鹰击长空,曲线如此动人,它的背后是什么?

还有音乐,甚至,连啄木鸟与木鱼的节奏

都成了我们新奇的步伐,它的背后是什么?

我听见了窗子开启的声音,你开的窗

你高高个子,肤色白皙

有一绺优雅的头发撂在额际

你叙述的那种细腻

是鱼的游动和鸟的飞翔

不知你来自魏晋还是来自雅典

你本身就是一部美学

从此,我明白了对称、均衡、比例与节奏

看见了水的骨骼与山的呼吸

世界开始转过身去,我看见了它背面的曲线

我已经记不得你给我打下的分数是多少

是一弯眉月还是一轮满月

反正我已浑身湿透,一个月夜让我喜极而泣

离别学校多年,曾经接到你一个电话

关于一部美学著作的申报

传递美丽真是一种幸福,在我

疲累的时候,你依旧把风景布置在我的周围

世界至今在我的眼里呈现形式之美

我甚至愿意在美的栅栏里寻找善的花朵,

如同一只春蜂,终日嗡嗡歌唱

并且努力藏掖好毒针

我很明白,我的对世界如此友善的目光

一部分,就来自于你的瞳仁,包括

你瞳仁上方的

那绺优雅的偶尔抖动的头发

(黄亚洲诗、文,选自《文艺学的守正与创新:王元骧教授80寿辰暨从教55周年纪念文集》)

王老师的回音:这首诗我看到过,他的赞扬让我深感惭愧。我的课没有讲得那么好。黄亚洲是我国当代著名的作家和诗人,文学创作总是在情感状态下,凭想象活动所驱使的,总不免带有理想化的成份和色彩,所以大家也只能把这诗当作一件艺术品来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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